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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错误到真理的道路
早期西方哲学史上最著名的「命题之梯」往往被认为是柏拉图《会饮篇》中苏格拉底提出的狄奥提玛之梯,也被称为 「柏拉图式爱情」。这段关于爱情观的论述将爱情从单纯的肉欲到纯粹的爱 (Love for love itself) 分为了六个层次。但如今人们往往将其误解为「只追求精神层面」的爱情观。/ 图源: Cognitive Media
本雅明在1927年着手写作《拱廊街》(或《拱廊街计划》),以表述自己关于城市的思想。作者认为,「只有通过诡计 (Cunning) 才能让我们在梦的场所中解放出来」,这指的是黑格尔「理性的诡计」,即非理性有时反而推动历史理性之目的。/ 图源: WordPress
在这里,我们可以发现本雅明和早期维特根斯坦的重要关联。《逻辑哲学论》一书大部分是以紧凑、匿名的风格写成的。书中的观点不是提供给读者自行选择——不是读者可以赞同或反对——而是(欺骗性的)无可置疑的一系列陈述。比方说,开头的一段话:「世界是一切发生的事情。世界是事实的总和,而非事物的总和。世界为事实所规定。为其即是一切事实所规定。因为,事实的总和规定发生的事情,亦规定未发生的事情。」可是,第6部分又用第一人称推翻了这些说法:「理解我的人,当其既已通过这些命题,并攀越其上之时,最后便会认识到它们是无意义的。」通过这种转变,维特根斯坦突破了理论匿名性的障碍,从而直接与读者对话。在此处,「无意义」就像本雅明的「闪电」,让读者进入哲学的清醒状态。就这一瞬间而言,读者仿佛突然从高处坠落,会产生无根、焦虑的感觉。不过,关键不在于读者丧失了这些无意义的句子,关键在于「丢掉梯子之后」读者踏上了新的台阶:原来束缚读者的这一图景依然鲜活生动,可读者现在知道它是欺骗性的,它能让读者以新的方式看待自身的哲学欲望。
哲学即诗歌
在1933年的手稿中,维特根斯坦这样描述哲学与文学的关系:「我认为,我的下面这句话总结了我的哲学态度∶我们的确应当把哲学仅仅作为诗歌来写。」这个谜一样的论断,该如何理解?首先,我们要知道维特根斯坦原文的动词dichten。dichten在德语中的意思是「写诗」。所以,维特根斯坦想表达的是「写哲学与写诗紧密关联:哲学即诗歌——我们应当仅仅像写诗那样写哲学;除了写诗,哲学什么也不是」 (Schalkwyk 2004:56) 。
追求哲学与诗歌的统一,让维特根斯坦回到古希腊的争论之中。在柏拉图的《理想国》中,苏格拉底严格区分哲学与诗歌,号召人们把诗人和剧作家逐出正义的城邦。苏格拉底认为,「悲剧家是模仿者,他的本质与真正的国王或真理隔着两层,就像其他所有模仿者」;「他的创作诉之于灵魂的低劣部分,而非诉之于灵魂的最佳部分」;「要是他对自己模仿的事物拥有真正的知识,那么他一定会献身于这些真正的事物,面不会热衷于对真实事物的模仿」;「他更渴望成为受到称羡的对象,而不会热衷于做一个称羡者。」综上所述,诗歌「具有强大的腐蚀性,甚至连优秀人士也要高度警惕,因为很少有人能够避免它的腐蚀」。可是,在苏格拉底言论的内容和形式有着明显矛盾。史蒂芬·马尔霍尔说:「在《理想国》中,以及在其他地方,苏格拉底都乐意用准诗学的意象,来表达哲学高于文学的思想。」 (Mulhall 2009:2) 而且,柏拉图用来发扬苏格拉底思想的媒介,是对话录:这是一种戏剧形式,鼓励读者参与哲学的过程,鼓励读者主动生产(而不是被动吸收)作品的意义。从这个角度来看,我们不能认为苏格拉底简单地把诗歌(戏剧)逐出理想中的城邦。相反,他的言论「向我们透露,诗歌始终内在于哲学理想国」 (Mulhall 2009:3) 。
诗歌是哲学的重要来源,这一观点在19世纪的两位人物的作品中得到凸显:克尔凯郭尔和尼采。他们都对维特根斯坦的思考产生重大影响。在克尔凯郭尔眼里,个人需要从「个人存有」(日常的自我)转变为内在的、本真的主体性 (Kierkegaard 2004:66) 。但是,对于哲学作者,这就提出了新的难题:作者写出来的书,如何避免直接告诉读者该怎么做,同时让读者踏上成为自我(「更深意义上的」自我)的旅程 (Kierkegaard 1958:47) 。克尔凯郭尔发现,利用作品的表现形式本身,可以解决这一难题。更具体地说,就是利用所谓的「假名」或「异名」。在《最初和最后的说明》 (1846)中,他这样形容该策略:
我的假名或者多重假名在我的人格中并无偶然根据……相反,这根据本质上就在创作本身……所写的东西当然是我的,但只是在这个意义上才是∶我用使对白可听的办法,把创作出来的诗性意义上的真实个体的人生观塞到他的口中。这是因为我与我创作的人物之间的关系比诗人的距离更远,诗人创造人物,但他本人仍然是前言中的作者。换言之,我是非人格的或者说以第三者出现的人格化的提词人,我以诗化的方式创造出了作者,他们的前言相应的就是他们的作品,他们的名字也是如此。因此,这些假名著作中没有一个字出自我本人;除了作为第三者,我对它们没有任何见解;除了作为读者,我对其重要性一无所知,甚至与它们没有一丝一毫的私人关系,因为与双重反思的沟通有这样的关系是绝无可能的。
把梯子丢开
现在,我们回到维特根斯坦的论断(「我们的确应当把哲学仅仅作为诗歌来写」)。考虑到他自己的哲学,还有上文概括的美学式的哲学思考,我们应该如何解读这一论断?到目前为止,在《逻辑哲学论》的语境下,我可以说这一论断的意义在于:维特根斯坦的作品,旨在寻找某些方式,「使我们得到正确的途径」。因此,如同文学作品或诗歌,维特根斯坦的哲学思考风格,要求人们认真关注他选择的语词。因为我们要「描绘每个错误的外观」,所以他说了什么,说话的方式,都是至关重要的。在《逻辑哲学论》中,文字的诗歌性质,不仅体现在句子本身的警句风格,更重要的是体现在每个语词对整体的贡献。在这种情况下,文字是浑然一体的——既没有多余的,也没有缺失的。在这个意义上说,《逻辑哲学论》如同一首诗歌,只有作为整体阅读才能把握其论点。就像诗歌不接受改写,维特根斯坦的作品也不能随便替换词语,而不破坏 (降低)整体效果。遵循巴迪欧的说法,或许可以把这种效果叫作维特根斯坦的「马拉美一面」(关注精确、句法、结构的一面),从而让《逻辑哲学论》同马拉美的「掷骰子」联系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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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1] Henry E. Allison, ‘Christianity and Nonsense’, Review of Metaphysics, 20:3 (1967)
[2] Walter Benjamin, The Arcades Project(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, 1999)
[3] Cora Diamond,The New Wittgenstein (Routledge , 2000 )
[4] Eli Friedlander, Signs of Sense: Reading Wittgenstein’s ‘Tractatus’(Harvard University Press, 2001)
[5] Juliet Floyd, Loneliness, Boston University Studies in the Philosophy of Religion, 19 (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Press , 1998 )
[6] Søren Kierkegaard, The Point of View for My Work as an Author (oxford University Press, 1939)
[7] Søren Kierkegaard, Fear and Trembling (London: Penguin, 2003)
[8] B. F. McGuinness, Young Ludwig: Wittgenstein’s Life, 1889–1921 (Clarendon Press, 2005)
[9] Stephen Mulhall, The Wounded Animal: J M. Coetzee and the Difficulty of Reality in Literature and Philosoph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, 2009)
[10] David Schalkwyk, The Literary Wittgenstein (Routledge,2004)
本篇文章来源于微信公众号:Philosophia 哲学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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