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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1959年的讲座《走向语言之途》中,海德格尔说,人类「绝不能出离于语言」(Heidegger 2010b: 423),因为人类「被抛弃,没有任何最终的基础」(Agamben 1999:45)。
阿甘本认为,海德格尔的著作是「我们时代的思想从虚无主义那里继承的哥白尼式革命」 (Agamben 1999:45)。在本章中,我们将说明,为什么海德格尔的「转向」(Kerhe)是这场哥白尼式革命的关键步骤。这场革命的后果,甚至影响了康德的革命,导致了「对先验革命的哥白尼式革命」。
我们利用「声音」这一主题,来讨论海德格尔的语言学「转向」。对Dichtung一次进行哲学-词源学考察,可以说明海德格尔「声音」概念的转变的某些关键环节。沿着从「良知之声」到「存在之声」的道路,我们发现,「最终的基础」的消失,并不能让「语言的哥白尼式革命」摆脱规范性的禁令。我们认为,从「良知之声」过渡到「存在之声」,就是从逻各斯中心主义(logocentrism)过渡到逻各斯形态主义(logomorphism)。逻各斯中心主义意味着某种比日常语言更真实、更源初的声音,而逻各斯形态主义是一种纯粹的指称意志(will to signify),它说明「出离于语言」是不可能的。
海德格尔的「转向」
海德格尔在《论真理的本质》中提出「转向」一词。该文写于1930年,但出版于1943年。我们认为,不应该严格按时间顺序解读海德格尔的思想:「转向」首先是为了阐述某个概念进程,而不一定对应海德格尔作品的某个时间阶段。我们并不怀疑,1930年代是一场深刻哲学变革的开端,这场变革定型于1940年代早期。可是,我们认为,我们可以在《存在与时间》发现晚期著作中的所有构成要素,而且可以在1950年代的文章中找到早期著作的要素。
海德格尔经常说,这场「转向」不是根本研究对象(从头到尾都是「存在问题」)的变化,而是提出问题的方式的变化。《存在与时间》开头就提醒读者,存在之意义的问题,在西方哲学中消失了(Heidegger 2010a:17)。哲学传统把存在问题简化为存在者的规定,从而「忘记」了存在与存在者的「本体论差异」。这就是存在问题的「必要性」和「优先性」。为了提出存在问题,海德格尔首先讨论那个能提出存在问题的存在者。他在《现象学的基本问题》中说,为了把握存在,首先必须「领会那个存在领悟归属于其存在建制的存在者——此在」(Heidegger 1988:227)。因为此在可以提出存在问题,所以「此在在存在者层次上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,它在存在论层次上存在」(Heidegger 2010a:11)。因为此在具有这种优先性,所以,「基础存在论」必须从「此在的生存论分析」开始。
海德格尔在著名的《1966年勒·托尔讨论班》中说:
「在绽出之实存中,此在开启出意义。从《存在与时间》中产生出来的思想,在后来强调的是存在本身的敞开状态,而非面对存在之敞开状态的此在之敞开状态。」
假如我们遵从海德格尔自己的解读,那么,我们可以说,这场「转向」的一个要素是对早期著作的基础的「摧毁」。李·布拉韦尔说,「海德格尔试图寻找自我的深层的、真正的结构,从而损害了《存在与时间》的潜力」(Braver 2007:259)。这种结构——阿甘本所谓的「人类学遗产」(Agamben 1991:96)——构成了一种「本体人类学」(Braver 2015:67)。这种本体人类学,当然不是传统的人类学,而是「用一种特殊的存在者,来回答存在问题」(Braver 2015:67)。正如伽达默尔在《科学时代的理性》中说,「在转向之后,海德格尔不再认为此在是提出存在问题的出发点」(Gadamer 1981:104)。
在转向之后,虽然海德格尔没有否认《存在与时间》的基本论点——只有当此在存在,才给出(gibt es)存在——但是海德格尔认为,「这句话并不是说,存在是人的产物」(Heidegger 1998:256)。这个修订,区分出两种讨论此在与存在关系的方式。一方面,我们可以从此在的角度提出存在问题。另一方面,「人的本质在存在的问题范围之内,被理解为这个存在需用以敞开自身的此处」(Heidegger 2014b:219)。我们可以说,这种新的哲学视角意味着,此在不再是存在敞开的基础环节,而融入了存在现身的视域之中。
一种思考此在与存在的新方式,是利用「事件」概念进行思考。这种方式,首先出现在《哲学论稿》中。《哲学论稿》可以说是转向之后的海德格尔思想最清晰、最全面的表述。他认为,一方面,存在「占有」了此在,所以此在归属于存在。另一方面,存在「为了能够本现出来」,就需要此在(Heidegger 2012:198)。占有了此在的存在的现身,就是事件。存在和此在,不是相互关联的两个端点,「严格来讲,关于此在与存在的关系是令人误入歧途的,它容易让人以为,存在自为地本现,而此在获取与存在的关联」(Heidegger 2012:200)。因此,我们不能认为,此在与存在就像主体与客体的关系一样。「此在已经克服了一切主体性,存在也绝不是客体和对象,绝不是可表象的东西」(Heidegger 2012:199)。
在《存在与时间》中,存在不同于一个个存在者。在《哲学论稿》中,多亏了「事件」概念,海德格尔深化了原先的讨论。虽然存在不是某物,但是,存在给出(gibt es)事件。只有维持这一区分,存在才能成为存在者显现的视域。因为「事件」在一切测度中隐匿了,所以,事件是「深渊般的根基」。「存在的这种深渊状态」(Heidegger 2012:193),不能解释为数量上的过度:这种过度是「测度的自行隐匿」,而且这种隐匿「不是超越了超感性之物的东西」(Heidegger 2012:193)。存在的现身,是一种「别具一格的、原始的让未充满、让空虚的方式,因而是一种别具一格的敞开方式」(Heidegger 2012:300)。因为存在给出自身,同时不局限于确定的表象中,所以,存在的现身方式,既不是意外,也不是属性,而是构成了存在的本质。正因为如此,海德格尔越来越多地用「事件」来指代存在。
海德格尔在1957年的《同一与差异》中说:
「存在仅仅偶尔在这种或那种命运性的烙印中:physis, logos, en, idea, energeia, Substantiality, Objectivity, Subjectivity, the Will, the Will to Power, the Will to Will……存在如何给出自己,这向来取决于它自行照亮的方式。而这种方式是一种命运性的方式,一种各具时代性的烙印。」
假如历史性的烙印是存在给出自身的唯一方式,假如此在只归属于存在,那么,此在就没有一成不变的人类学内涵。于是,这场「转向」就标志着「绝对基础」的消失(cf. Heidegger 1994:139)。
通过《同一与差异》提出的「共属」概念,海德格尔丰富了《哲学论稿》的分析。海德格尔区分了「共」属和共「属」。这种区别看似是文字游戏,其实说明了为什么不能把此在与存在视为通常的那种关系。「共」属,强调的是「共」。因此,「属」被归入、被规整到一种「共」的秩序中去,被安排到一种多样性的统一性中去(Heidegger 1969:29)。共「属」,意思恰恰相反。不是用「共」来规定「属」,而是用「属」来规定「共」。海德格尔赞同第二种做法。他认为,同一的本质不能来定义事件,反而是存在与此在的共属构成了同一概念的视域。存在与此在早已在这种共属之中把握了彼此:存在占有此在,所以此在归属于存在。存在本身又归属于此在,因为只有此在能「作为存在而在场」(cf. Heidegger 1969:33)。
接下来,我们利用《艺术作品的本源》,来深化对存在与此在的考察。正如海德格尔在《林中路》题词中说的,「Holz乃树林的古名。林中有路,这些路多半突然断绝在杳无人迹处。这些路叫作林中路。每条路各自延展,但却在同一林中」。《艺术作品的本源》是这些林中路中的第一条,它对于海德格尔的思想的延展至关重要。它不仅奠定了「事件」概念的基础(在《哲学论稿》中得到发展),而且把我们带向《在通向语言的途中》。我们可以看到《艺术作品的本源》与1950年代末的著作的联系。在1950年代末的著作中,海德格尔彻底把语言视为「存在之家」。
我们不要被《艺术作品的本源》这个标题骗了。这篇文章不是关于美学的论文,「只有从存在问题出发,对艺术是什么这个问题的沉思才得到了完全的和决定性的规定」 (Heidegger 2002:55)。这篇文章开头写道,「艺术家是作品的本源。作品是艺术家的本源。两者相辅相成,彼此不可或缺」(Heidegger 2002:1)。作品与艺术家不是事后结合起来的两个事物,而像存在与此在一样是共属的。作品的现身,艺术家的占有,二者融合于艺术给出自身的这一事件中。艺术是「自行设置入作品」(Heidegger 2002:19)。因此,事件的现身——艺术家与作品的共属——是真理的基础(Stiftung)。
《艺术作品的本源》
这里的真理概念,就是海德格尔所谓的「存在之真理」。他利用古希腊语aletheia,来定义「存在之真理」。无蔽/澄明与遮蔽截然不同,却又不可分割。澄明「建基于」遮蔽,无蔽「穿过遮蔽而涌现出来」(Heidegger 2002:26)。两者的关系是一种争执,它无法「消除平息在一种空泛的一致性中」,而是迫使「争执者双方相互进入其本质的自我确立之中」。这种自我确立,不是「固执于某种偶然情形,而是投入本己存在之深渊的遮蔽了的原始性中」(Heidegger 2002:26-27)。事件的现身,作为真理的「自行设置入作品」,不仅建立(Aufstellt)世界,而且置造(Herstellt)大地。世界是澄明之地,存在者按照特定事件的现身组织起来。大地是「永远自行锁闭者和自我庇护者」,是事件的「深渊状态」。因此,澄明与遮蔽的冲突,是存在之真理的本质:
世界与大地总是争执的,是好争执的。唯有这样的世界和大地才能进入澄明与遮蔽的争执之中。只要真理作为澄明与遮蔽的原始争执而发生,大地就一味地通过世界而凸现,世界就一味地建基于大地。
指出艺术是「真理自行设置入作品」之后,海德格尔继续说,「作为作品之自行设置入作品,艺术就是Dichtung」 (Heidegger 2002:47)。我们认为,这句话完美概括了语言的哥白尼式革命的本质。在这句话中,语言是用Dichtung来表述的,这个德语词涵盖了丰富的意义域。Dichtung不同于狭义的诗歌,诗歌无法定义Dichtung,「语言之所以是Dichtung,不是因为语言是原始诗歌。不如说,诗歌在语言中发生,因为语言保存着Dichtung的本质」。Dichtung「是在一种广义上被理解的,从而必定有这样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:艺术是否就囊括了Dichtung的本质」 (Heidegger 2002:46)?Dichtung涵盖了一切艺术,从建筑到文学,仿佛它的本质无穷无尽。因为这种本质是「语言和词语的紧密的本质统一性」,所以「语言本身就是根本意义上的Dichtung」。
Dichtung的词源涵盖了一系列含义,有助于我们考察语言的哲学意义。Dichtung来自动词dichten。dichten又来自拉丁语的dictare。dictare是dicere的反复体。词源学指出,词根dic来自印欧语deik/dik。希腊语的deìknymi也来自此处。deìknymi的意思是「显示出来」。这个词根仍然存在于某些语言中,如英语的index,意大利语的indice。对Dichtung的词源学考察,出现在海德格尔的不同文本中,如《在通向语言的途中》和《荷尔德林的颂歌》。但是,这些词源学分析的哲学意义仍然隐而未显。例如,在解读《日耳曼尼亚》时,海德格尔谈论的是「狭义上的」诗歌。因此,他说,「在这条道路上,我们无法了解dichterisch或poetischen的本质是什么」(Heidegger 2014a:29)。
《艺术作品的本源》的重要性在于,它从广义上理解语言。这样一来,我们可以注意到,海德格尔在《荷尔德林的颂歌》中说,「我们可以在dicere的源初语词涵义中找到一个暗示。这个词与希腊语deìknymi是同根词。deìknymi的意思是显示,令某物变得可见,令某物变得敞开。这种显示方式不是随便哪种,而是处在一种特别的指引的道路上」(Heidegger 2014a:28-29)。根据这一词源学线索,我们可以得出第一个结论:Dichtung是一种言说,一种显示。「令某物变得可见」不应该按照通常意思来解释:dichten和deìknymi还有「创造」的意思。因此,语言让存在者得以诞生:存在者在语言中的展开,是一种开创世界的创造行动。如果说Dichtung「建立」了世界,那么,它如何「置造」大地?瓦蒂默认为,「当我们把世界当作作品中展开的意义系统进行解读时,那么,大地就是始终遮蔽着自身的东西,就像某种永远也不能被解释穷尽和被意图的探寻耗竭的核心」(Vattimo 1988:71)。这种遮蔽,就是一种「意义的储备」(Vattimo 1996:116),或「指称的储备」,它无法被任何澄明所穷尽。
现在,我们可以把对Dichtung的分析,与《在通向语言的途中》的重要概念「道说」联系起来。Sage这个名词来自动词sagen。海德格尔参考了sagen的最古用法,「从作为显示的道说出发来理解Sage」(Heidegger 2010b:408–409)。海德格尔说,「道说即显示」意味着,语言是让显现,「这种让显现依据于解蔽之运作」(Heidegger 2010b:401)。因为澄明和遮蔽共存于解蔽之中,所以「道说贯通并且嵌合澄明之自由境界,澄明必然要寻找一切闪现,离弃一切隐失,任何在场和不在场都必然入于澄明而自行显示、自行诉说」(Heidegger 2010b:414)。
澄明是最大可能意义上的语言,包括了一切可能的人类历史活动。而遮蔽是「未被道说者」,是「尚未被显示者、尚未进入显现者。根本上必然保持未被说状态的东西,乃被抑制在未被道说者中,作为不可显示者而栖留于遮蔽之域,这就是神秘」 (Heidegger 2010b:409)。我们可以得出结论,「神秘」是意义的「储备」,铭刻于未被道说的道说之中。因此,语言是无法完成的,因为任何敞开都无法穷尽神秘的储备。这种神秘,正是道说的沉默本质。
在《剩余的时间》中,阿甘本把这种沉默本质定义为「一个原音位、一个零度意义」。零度意义不具备任何差异性,但是它不同于无意义。它既不是完全无意义,又不是特定的意义。零度意义既不是完全在场,又不是完全不在场,说明我们既不能消除又不能超越意义。与此类似,海德格尔的Dichtung和Sage,「预设了在场和缺席之外仍然还有意义,意味着不在场仍然指称着某些事物」(Agamben 2005:103)。意义的零度——解蔽的意义储备——就是存在的「沉默之声」。
「存在之声」不是海德格尔思想中唯一的声音概念。在《存在与时间》中对「此在」的分析中,海德格尔提出了「良知之声」,即本真经验的构成条件。良知之声是「呼唤」,「具有把此在向最本己的能自身存在召唤的性质」(Heidegger 2010a:259)。良知之声不是由词语组成:「良知之声不付诸任何音声」,「良知只在而且总在沉默的样式中言谈」。良知之声「给出某种可加领会的东西,它有所开展。这一形式上的特征指示我们把这一现象收归此在的展开状态」。因此,声音是归属于此在本质构造的一种现象,因为声音使得此在知晓自身的本质。
在《存在与时间》中,死亡是「完完全全的此在之不可能的可能性。于是死亡绽露为最本己的、无所关联的、不可逾越的可能性」(Heidegger 2010a:241)。当此在意识到死亡是最极端的可能性,它才能本真地成为它自己。这样一来,此在终于明白,此在的本质就是「此」。「这个存在者在它最本己的存在中秉有接触封闭状态的性质,此这个词意指着这种本质性的展开状态。」(Heidegger 2010a:129)因此,此在的「展开状态」,依赖于死亡的根本否定性。正如阿甘本在《语言与死亡》中所说,多亏了良知之声,此在可以预见死亡,把死亡作为最本己的可能性:「如果没有声音的召唤,本真的决定将是不可能的,就像让此在去思考其最本真的和最无法超越的可能性——死亡——一样不可能」(Agamben 1991:59)。
那么,这个声音归属于谁?海德格尔认为,「呼声出于我而又逾越我」(Heidegger 2010a:265),「既是呼唤者又是被召唤者」(Heidegger 2010a:264)。此在内部的分裂,导致了本真与非本真的界限:源处、本真的此在,默默地呼唤日常、非本真的此在「回到它本身的静默中去」(Heidegger 2010a:284)
可是,像德里达在《哲学的边缘》中说的,「源始的与派生的这种对立不仍是形而上学的吗?对于一般起源的寻求,不仍是形而上学的本质的操作吗」(Derrida 1982:63)?我们可以说,在《存在与时间》中,海德格尔对起源的追求,最终依赖于一种「本质构造」,这种本质构造不是「某些任意的偶然的结构,而应是本质的结构。无论实际上的此在处于何种存在方式,这些结构都应保持其为规定着此在存在的结构」(Heidegger 2010a:16–17)。多亏了良知之声,此在可以本真地拥抱它的本质自我。面对这样一种「非历史的、永久的自我结构」 (Braver 2007:253),德里达表示,「虽然此在激励我们去思考,去质疑,去重新分配,但是,它仍然占据了先验主体一般的位置。在我看来,此在这个概念是基于某些尚未受到质疑的二元对立。在这里,我们再次发现人的问题」(Derrida 1995:273)。
那么,良知之声与道说的关系是什么?良知之声的沉默,是否等于道说的沉默?第2章和第3章将回答这些问题。在本章中,我们只能给出初步的讨论。我们看到,阿甘本不仅强调两种声音的连续性,而且强调两种声音的差异。在《存在与时间》中,良知之声呼唤此在回到本真的本质。在海德格尔的「转向」之后,这个外部的参照点消失了,从而此在与存在「共属」的外部基础也消失了。正是这种外部立场的消失,标志着「事件」的「无根基性」(Agamben 1999:44)。我们可以回到《艺术作品的本源》那句话——「作为作品之自行设置入作品,艺术就是Dichtung」——以新的方式解读它,从而展现它的本体论意义:作为真理之自行设置入作品,事件就是说明「语言是存在之家」(Heidegger 2010b: 424)。上文所做的哲学考察,说明海德格尔是欧陆哲学的语言转向(「我们时代的思想从虚无主义那里继承的哥白尼式革命」)的开创者之一。
语言对此在的占有,就是道说。语言在本质上构成此在,因为此在不过是「听从」语言,「跟随」语言。反过来,语言不能自行发生,只能在与此在的关系中发生,所以语言「需要」此在。「需要和跟随都基于那种缺失,这种缺失既不是某种纯粹的匮乏也不是某种否定」(Heidegger 2010b: 423),而是意义的零度。存在与此在的共属,不意味着与某种源初本质的和解,因为此在的历史演变没有任何最终结局。在这里,我们可以借用福柯《外界思想》的话:「没有和解,只有不断的低吟;没有对自身整体进行艰难征服的心智,只有无穷无尽的外界的侵蚀;没有最终使自己真相大白的真理,只有始终已经开始的语言的溪流和伤悲」 (Foucault 2000:152)。声音这一概念,随着海德格尔的「转向」而改变。「存在之声」——Dichtung或Sage——不是比日常语言更加本真、源初的声音。它的沉默不过是意义的储备。与其相反,良知之声的沉默是(作为根基的)先验主体的剩余。
在这里,我们可以思考一下,规范性维度是不是「转向」后的哲学视野的特征?为了回答这个问题,我们可以把Dichtung的词源,与海德格尔对《词语》一诗的分析结合起来。上文说过,dichten来自拉丁语dictare。dictare的第一个意思是「反复地说」,但是它的另一个意思是「命令,规定,重复,听写,撰写」。因此,dictare是dicere的反复体。这种语气的加强有两个层面。第一,「说」的行动采取了重复的形式,这种重复表示一种习惯。第二,「说」的加强呈现出命令的特征。我们必须避免在良知之声的规范性维度和Dichtung的规范性维度之间建立直接联系。在海德格尔的Dichtung概念中,dictare的意思主要是「重复」,间接地才是「命令」。作为存在与此在的共属,道说的不可穷尽意味着「出离于语言」是不可能的(Heidegger 2010b:423)。在这句话中,海德格尔断定,存在与此在的共属说明,不存在意义的外部。
虽然不同于良知之声的规范性,语言的无尽重复同样定义了一种规范性。在海德格尔对格奥尔格的《词语》的评论中,我们可以很好把握这种规范性。海德格尔注意到,格奥尔格在说明词语让事物诞生时,用的是sei而不是ist。这种做法有两层含义。第一,sei提醒格奥尔格事物的本质。「词语即是给出者。给出什么呢?按诗意经验和思想的最古老的传统来看,词语给出存在」(Heidegger1982:88)。因此,词语给予事物存在。事物的存在依赖于意义的储备,事物的存在取决于特定的历史语境。通过对sei的第一种解读,海德格尔说明,每种意义都是历史性、语境性的,因为事物的意义是在没有最终锚定点的情况下给出的。每一次重复都是一种解释,因为微小的差异会导致任何意义都不具有自我同一性。dictare所表现的,就是这种重复(iteration)。如果说这种重复是一种习惯,那么,这种习惯的感觉是一种诡异的感觉:由于没有锚定点,每一个意义都是互不相关的,就像「讲同一件事的不同话语的回音,讲其他事情的相同话语的回音」(Foucault 2000:165)。
在海德格尔对《词语》的解读中,sei还有第二层含义。「从语法上讲,sei或许就不是ist的虚拟式,而是一个命令是,是诗人所要遵循的、以便将来加以保持的命令」(Heidegger1982:65)。这个命令的内容,出现在诗的最后一行:
我们不一定完全赞同海德格尔的解读,但是,我们至少可以说,这个「命令」涉及一种「弃绝」、一种「伤悲」。因此,「词语破碎处,往后就不允许任何物成为存在着的物」 (Heidegger1982:65)。存在之声的命令是,弃绝「语言的外部」的想法。在这种弃绝中,诗人并不失去什么。恰恰相反,「诗人体验到词语的一种权能和尊严,再不能更高更远地思考这种权能和尊严了」(Heidegger1982:66)。「词语的最高权能」、语言的象征力量,就是给予事物本质存在,「显示」事物。每一次「说」、每一次「重复」都是一种解释。每一种解释都是一种命令:语言即命令。dictare具有命令的性质,dictator这个词暗示了这一点。《牛津英语词典》提醒我们,dictator是「全权统治国家之人」。语言即力量,语言即命令。语言推动力量:每一次重复都是解释,可是它也建立了反抗这种解释的意义储备。正是因为我们无法一劳永逸地固定一种解释,所以,语言的力量是无法完成的:语言的力量是「非-全」。在第3章中,我们将更详细讨论这些问题。现在,我们回到解构主义的著名术语上。我们发现,按照上文所说的语言概念,无法建立「逻各斯中心主义」,因为没有哪个命令产生于日常语言外部的位置。恰恰相反,我们所说的「语言的命令」,可以说是一种「逻各斯形态主义」。它命令我们,放弃出离语言的可能性。如果说语言的命令涉及某个外部,那么,这个外部一定不是语言无法把握的不可说之物(无论是上帝之声,或良知之声),而是纯粹的指称的潜能。从这样的思考出发,我们可以借助海德格尔,以及发展生命政治理论的那些哲学家,来讨论人类与语言的关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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